原題為《湖北兩農(nóng)民陷司法困境,檢方撤訴賠償警方不撤案:“我到底有罪沒罪”》

  歐陽雨薇/北青深一度

魏開祖說,現(xiàn)在他常感到孤獨和自卑。 本文圖片 北青深一度魏開祖說,現(xiàn)在他常感到孤獨和自卑。 本文圖片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微信公眾號9月7日報道,很長一段時間,魏開祖總夢見被一群人大聲呵斥,扒掉衣服,用木棒打頭。擔心再次被抓的恐懼夢魘般糾纏著他。因為被抓過,他被朋友疏遠,變得自卑而多疑,總感覺被人暗中盯著。

  余定海也不止一次夢見自己又被抓了。因為忙于給家里打官司,他唯一的兒子患病后未及時診治,最終因肝癌去世。余定海的生意也因攤上官司導致資金鏈斷裂而虧損,他想與人合伙重整家業(yè),卻遭人回避——“已是人財兩空”。

  魏開祖和余定海獲釋已經(jīng)4年,“有罪還是沒罪”如一塊懸石,時刻壓抑著他們。

余定海站在他的樹林里,近兩年改種的綠化樹還要過幾年才能變現(xiàn)。余定海站在他的樹林里,近兩年改種的綠化樹還要過幾年才能變現(xiàn)。

  因各自養(yǎng)豬場、楊樹林被臨近的化工廠污染,魏、余二人分別獲得124萬和30萬元協(xié)議補償。一年半后,他們卻被湖北鐘祥警方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刑拘。在歷經(jīng)起訴、開庭、撤訴、補偵、取保和解除取保后,他們開始了長達4年的索賠。

  然而,歷盡波折爭取到的檢方賠償決定顯示:警方并未銷案,檢方也未作不起訴處理。這意味著,他們隨時還有被抓的可能。盡管各自能獲得約11.4萬和11萬元的賠償撫慰,魏、余二人始終難獲定論——“我到底有罪沒罪?”

  向排污廠索賠被反告“敲詐”

  直到今年4月收到刑事賠償立案通知書,鐘祥磷礦鎮(zhèn)劉沖村曾養(yǎng)殖上千頭豬的56歲農(nóng)民魏開祖,這才改造了一個小豬場,撿起了被擱置6年的營生。

  “今天做,明天又把你‘喊’去,做得了嗎?”魏開祖這樣解釋。

  “喊”,是指隨時可能被調(diào)查甚至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直到確認自己的刑事賠償申請被立了案,他的心才稍微放下。

  讓他放下心的立案通知書,被打印在一張A4紙上,正文僅兩句——“你于2017年4月16日提出的賠償申請,本院決定立案審查。特此通知?!?/p>

  落款,蓋著鐘祥檢察院的公章,時間是2018年4月18日。

  收到相同通知書的,還有和老魏同村、同齡的村民余定海。與老魏不敢再開豬場一樣,做木材生意的余定海也始終有所畏懼:“干什么都提心吊膽,怕被抓起來,做什么又虧本。”

  他們的惶恐,源于2012年各自遭遇的刑案。

  魏開祖說,他自1995開始養(yǎng)豬,順應當時的“菜籃子工程”逐漸養(yǎng)起上千頭豬,平均每年凈利二、三十萬,甚至四、五十萬元。

  而余定海在2005年從村里承包了上百畝荒山,栽下上萬株楊樹。樹木成材,就能賣錢。

  被譽為“中原磷都”的鐘祥,坐落著無數(shù)磷化工廠。劉沖村內(nèi),距當時魏家豬場和余家楊樹林不足百米的鐘祥大生化工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魏開祖介紹,大生化工廠運營后,便有污水流入豬場。母豬喝后,產(chǎn)的崽有的連體,有的長著三只耳或沒蹄子。他向當?shù)卣从?,化工廠負責人也曾實地查看。

  魏開祖提供的一份他與大生公司簽署的協(xié)議顯示,2011年5月,魏開祖將豬場建筑物所有權及所租土地使用權,轉(zhuǎn)讓給大生公司。該公司一次性支付魏開祖100萬元。協(xié)議見證方為劉沖村委會并附有公章和簽字。

  三個月后,因大生公司采礦造成地質(zhì)塌陷,影響了魏開祖另一處的8間房(豬圈)安全,大生公司董事長與魏再一次簽署協(xié)議,就魏8間房整體搬遷一次性補償24萬元。

  受化工廠影響的還有余定海的樹林。

魏開祖、余定海今年4月分別拿到檢察院的刑事賠償立案通知書。魏開祖、余定海今年4月分別拿到檢察院的刑事賠償立案通知書。

  “幾乎95%以上樹木的上半截都死掉了。”余定海說,原本成活率在95%以上的樹木,因化工廠生產(chǎn)硫酸,樹葉發(fā)黃變黑直至掉落,從樹尖向根部干枯而死。

  大生公司也與余定海簽定補償協(xié)議,就受影響的110畝林地,補償余30萬元。該協(xié)議的見證方同樣為劉沖村委會并附有簽字、公章。

  124萬和30萬的補償款,魏開祖和余定海都各自拿到了。

  轉(zhuǎn)讓了豬場的魏開祖,本想買個商鋪做生意,但感覺還是對養(yǎng)殖更熟悉,便計劃在家附近建個小養(yǎng)豬場。

  考慮到污染或?qū)⒗^續(xù),余定海決定先外出謀生。他帶著老婆、兒子去了新疆,又貸款買了3臺重型卡車,給當?shù)孛旱V拉礦,每月能掙上萬元。當一切運轉(zhuǎn)正常,他這才回村,準備重新開發(fā)林地。

  讓魏開祖沒想到的是,2012年9月,民警突然上門將他帶走,并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將其刑拘。警方認為,魏開祖在索賠中涉嫌敲詐大生公司約71.5萬元。此時,距他與大生公司簽訂協(xié)議已有16個月。

  沒多久,余定海也同樣因涉嫌敲詐勒索罪被刑拘。

  余定?;貞?,除與自己和魏家簽訂單獨協(xié)議外,大生公司還與包括自家在內(nèi)的十多戶距工廠較近的村民簽有協(xié)議,每年向每家支付2萬元作為環(huán)境補償。但補償金到了第二年便沒有按時給付,他和村民便到武漢和北京上訪。在從北京回到鐘祥胡集鎮(zhèn)的高速出口時,他被等候的鐘祥警方抓獲。

  “回來前,我就得到信了,但我認為自己沒犯罪,堅決不躲?!庇喽êUf,自己提前就得知了警方在村里調(diào)查自己的消息,同行的村民也勸他走,但他不肯。

  魏開祖也想不通:“拿到錢已16個月,如果是敲詐勒索,這么長時間,為什么沒抓我?”

湖北鐘祥磷礦鎮(zhèn)劉沖村內(nèi)的大生化工廠。湖北鐘祥磷礦鎮(zhèn)劉沖村內(nèi)的大生化工廠。

  羈押300多天后檢方撤訴

  相同的罪名,相似的案情,魏開祖和余定海成為“患難之交”。

  余定海起初抱有一線希望,認為自己被抓只是特殊時期維穩(wěn)需要,等案子到了檢察院,也許就沒事了。但后來他被鐘祥檢察院批捕,希望落空。

  他開始在看守所看法律書籍,關于“敲詐勒索罪”、“尋釁滋事罪”和“擾亂社會秩序罪”的內(nèi)容,他反復推敲,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同時,噩夢和失眠反復糾纏著他,“每晚要醒很多次。”余定海說。

  被起訴前,他接到書信說為給家里增加喜慶,兒子要結(jié)婚。余定海寫了書面申請,希望能在婚禮當天跟兒子通個電話。被拒絕后,他連午飯都吃不下。

  魏開祖也在看守所得到了長子即將結(jié)婚的消息。他向管教申請能否“去一下”,管教一笑,說不可能。那段時間,這位父親總感覺自己沒盡到責任。又想著妻子要放下正在照看的小孫子,為自己四處求人,腦中一片混亂。

  庭審越來越近,余定海盤算著,自己起碼會被判3至6年,即便上訴,也要向湖北省高院申訴或許才能翻案。對他來說,早判決就意味著早申訴。他事先就拜托律師,一定要幫自己申訴到底。

  出乎意料的是,開庭4個月后,鐘祥檢察院以證據(jù)發(fā)生變化為由撤訴,案件被退回鐘祥市公安局補充偵查。2013年8月23日,魏開祖和余定海被警方辦理了取保候?qū)徥掷m(xù)。

  被羈押300多天后,當再次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他們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

  回家第二天,魏開祖把幫過自家的村民叫來吃飯。家門口的路上,就來了一輛警車。村民們害怕,吃完飯就走了,警車也隨之離去。

  “這給我的壓力很大,半年才緩過來。”魏開祖說,他還專門為此找過當?shù)嘏沙鏊?/p>

  自己不便出門,老魏就想電話約人聊聊,很多人滿口應承,就是不見來。路上碰見熟人,他主動招呼,對方往往應付一下,遠遠躲開。他知道,在別人看來,自己是“坐過牢”的人。

  受拖累的家庭

  為官司奔走,魏開祖的妻子姚成英病倒了?;加形覆〉囊Τ捎⒃鞗]進過食,鐘祥檢察院找她做筆錄時都下不了床,連看筆錄也只能靠村民念給她聽。

  “就跟人上戰(zhàn)場一樣硬挺著,等事一過,整個人就垮掉了。”魏開祖說。

  受影響的還有兒子。因為父親涉案,魏開祖的長子有些害怕,他認為既然已經(jīng)批捕,父親肯定坐牢坐定了。倒是小兒子魏文豐篤定父親無罪,在微博、博客上不斷為父呼吁。遭遇封號后,他又轉(zhuǎn)到論壇發(fā)帖。

  因為訴訟,家里開銷巨大,光律師費及各種雜費就達20萬元。

  想到案子仍在調(diào)查,自己隨時可能再被抓回去,魏開祖開始失眠,他不斷翻看、整理自己的法律文書。這一幕被回家的小兒子魏文豐發(fā)現(xiàn)。只要半夜屋外傳來腳步聲,他就知道是父親又起來看資料了。

  魏開祖被熟人冷落,余定海也曾經(jīng)歷。過去一起做木材生意的伙伴或公職人員見了他,都不敢與他講話。就連好朋友見到自己,也只打個招呼就走。對方私下告訴他,擔心案子牽扯到別人,所以少在公共場合與人交談。

  在老余看來,自家更因這場官司遭遇劇變,已然“人財兩空”。

余定海兒子因肝癌去世后,被安葬在余家的樹林里。余定海兒子因肝癌去世后,被安葬在余家的樹林里。

  因為打官司花錢,余家資金鏈斷裂,在新疆的三臺工程車也停運了。余定海的兒子余國成帶著結(jié)婚的禮金去了新疆,想把車運轉(zhuǎn)起來,結(jié)果修完車還了車貸錢也所剩無幾。車沒運轉(zhuǎn)起來,余國成反而患上了間歇性胸口疼,被迫回到鐘祥。

  余定海被取?;丶业诙欤s上兒子犯病。得知兒子因缺錢一直沒去就診,他趕緊送兒子去醫(yī)院。聽到26歲的兒子被確診為肝癌晚期時,余定海整個人都懵了。

  臨終前,兒子在病房里依次擁抱了爸爸、媽媽和結(jié)婚1年的妻子,之后摔碎了輸液瓶,與世絕別。

  2014年1月,52歲的余定海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余定海認為,正是因為自己兒子才延誤了病情,也是因為自己染上官司,兒子婚后才一直沒要孩子。否則,現(xiàn)在或許孫子也滿地跑了。自己雖然還有一個女兒,但在這個莊稼漢看來,余家已然絕后。

  說起家庭遭遇的重重變故,余定海詰問:“我到底有罪沒罪,必須給我一個定論!”

  警方堅持不撤案

  是否有罪的定論,余定海和魏開祖始終沒有等來。取保候?qū)徠跐M的最后一天,2014年8月22日,他們被鐘祥警方解除了取保候?qū)彙?/p>

  這意味著,他們重獲自由。

  分別被羈押了316天和331天的余、魏二人從此走上了索賠之路。

  “我們向鐘祥檢察院要求賠償,檢察院說公安還在偵查,讓去找公安局。到了鐘祥公安局,又讓我們?nèi)フ覚z察院和法院?!庇喽êUf,在鐘祥市檢察院、公安局、法院、市政府來回跑了一圈后,他和魏開祖開始以郵寄材料的方式同時向鐘祥公安局、檢察院申請國家賠償。

  在歷經(jīng)申請、逾期未做決定、復議、不予受理、維持、駁回申請后,余、魏二人向湖北高院賠償委員會提出申訴,該院指令荊門中院對二人申請國家賠償案重新審理,索賠才有了轉(zhuǎn)機。荊門中院重審后,指令荊門檢察院對賠償案做出決定,荊門市檢察院又將案件退回鐘祥檢察院辦理。

  今年4月,二人終于各自拿到了鐘祥檢察院刑事賠償立案通知書。為那張寫有“本院決定立案審查”8個字的A4紙,他們奔波了4年。

  可等拿到賠償決定書,他們又覺得涼了半截。今年6月,鐘祥檢察院作出賠償決定,決定分別賠償魏、余二人自由賠償金、精神損害金合計約11.4萬和11萬元。同時決定書顯示,鐘祥檢察院目前未對二人作不起訴處理,鐘祥市公安局也未撤銷案件。

  “我很惱火!”余定海認為,決定書只對人身自由賠償金、精神撫慰金做出了決定,并沒有就先前檢察院的批捕、起訴是否正確作出定性,他和魏開祖究竟是否有罪也無定論。

鐘祥檢察院對賠償申請立案后,魏開祖的心才稍微放下,重新開始養(yǎng)豬。鐘祥檢察院對賠償申請立案后,魏開祖的心才稍微放下,重新開始養(yǎng)豬。

  終日惶恐擔心再被抓

  今年7月,魏開祖和余定海向荊門市檢察院再次寄出了賠償復議申請。他們的訴求基本一致——申請撤銷原賠償決定,計算自由賠償金時,將取保候?qū)彽囊荒晁闳肫渲?。除了賠償金,還應給予40萬精神撫慰金,10萬元律師費和1萬元身體傷害補償。同時判定鐘祥檢察院對他們的行為予以明確,并賠禮道歉。

  打印復議申請時,他們特意將“沒有給賠償請求人一個無罪的定性”這句話加粗強調(diào)。

  曾為魏、余二人代理律師的曾祥斌認為,檢方撤回起訴后,案件退回警方補充偵查,理論上還處繼續(xù)調(diào)查中,法律并沒有規(guī)定偵查的截止時間。在發(fā)現(xiàn)新證據(jù)的情況下,余定海和魏開祖還可以被追究。另一方面,法院審理后,檢方認為證據(jù)不足撤訴,退回公安機關偵查,就意味著前一輪的起訴、羈押是錯誤的,這在法律上被視為錯案,該賠就得陪。

  “就現(xiàn)有證據(jù)而言,在公安解除取保候?qū)徍螅刂鼓壳?,魏開祖和余定海連嫌疑人都不是,所以法律上必須承認他們無罪的結(jié)論?!痹楸蟊硎?,我國法律的無罪推定原則,就體現(xiàn)在這里。

  在對“到底有罪還是無罪”的等待中,余定海和魏開祖始終揮之不去的,是自己隨時還會被抓的惶恐。

  妻子姚成英已去外地帶孫子,家里僅魏開祖一人留守,因為外人的避嫌,“他常一個人悶坐,一坐就是兩個小時?!眱鹤游何呢S發(fā)現(xiàn),父親與人的溝通遠不如從前順暢,甚至有些呆滯。

  余定海從前脾氣暴,現(xiàn)在已很少與人爭論。2015年,余定海重新開發(fā)了山林,種上了耐污染的綠化樹。打理樹木每年只忙兩、三個月,妻子朱桂芝也去了蘇州女兒那,余定海常常一人悶坐。

  他想與人合伙再做點生意,但卻沒人敢與他合作。因為官司,他和魏開祖成了患難之交,兩人聚在一起能聊聊心事,卻不敢合伙做生意——“如果我倆都被抓了,生意怎么辦?”